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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 王大夫

  第十章 王大夫 (第1/2页)
  
  王大夫一个人回到了家。之所以没有带小孔一起回去,是因为母亲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不对劲。王大夫也没有多问,下了钟只是和沙复明打了个招呼,就回家去了。说起家,王大夫其实还是有些怕,想亲近的意思有,想疏远的意思也有,关键是不知道和父母说什么。照理说,回到南京了,王大夫应当经常回家看看才是,王大夫没有。王大夫也就是每天往家里打一个电话,尽一份责任罢了。就一般的情形来看,王大夫正处在热恋当中,热恋中的人常回家多好!许多事情在外面终究不那么方便。王大夫还是不愿意。他宁愿他的父母亲都在远方,是一份牵挂,是一个念头,他似乎已经习惯于这样了。
  
  一进家门王大夫就感觉到家里的气氛不对。父母都不说话,家里头似乎有人。出什么事了吧?阴森森的。
  
  王大夫突然就有些慌,后悔没在回家的路上先给弟弟打个电话。再怎么说,弟弟是个健全的人,他是这个家的顶梁柱。有弟弟在,家里的情形肯定就不一样了。好在王大夫还算沉着,先和母亲打了招呼,再和父亲打了招呼,一只手摸着沙发,另一只手却在口袋里摸到了手机。他在第一时间就把弟弟的手机号码拨出去了。
  
  “这是大哥吧?”一个好听的声音说。
  
  王大夫假装吃了一惊,笑起来,说:“家里头有客人嘛。怎么称呼?”
  
  王大夫的手机却在口袋里说话了:“对不起,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。”
  
  “怎么称呼告诉你也没意思。还是问问你弟弟吧。可他的手机老是关机。”
  
  手机在十分机械地重复说:“对不起,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。”
  
  客厅里很安静,手机的声音反而显得响亮了。王大夫很尴尬,干脆把口袋里的手机掐了,心里的恐惧却放大了,不可遏止。
  
  “妈,怎么不给客人倒茶?”
  
  “不客气。倒了。”
  
  “那么,——请喝茶。”
  
  “不客气。我们一直在喝。我们是来拿钱的。”
  
  王大夫的胸口咯噔了一下,果然是遇上麻烦了,果然是碰上人物了。可转一想,似乎也不对,明火执仗抢到家里来,不至于吧。王大夫客客气气地说:“能不能告诉我,谁欠了你们的钱?”
  
  “你弟弟。”
  
  王大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明白了。一明白过来就不再恐惧了。
  
  “请问你们是哪里的?”
  
  “我们是裆里的。”
  
  “什么意思?”
  
  “裆嘛,就是裤裆的裆。我们不是裤裆里的。我们是麻将裆里的。我们是规矩人。”
  
  王大夫不吭声了,开始掰自己的手指头。掰完了左手掰右手,掰完了右手再掰左手。可每一个关节只有一响,王大夫再也掰不出清脆的声音来了。
  
  “欠债还钱,理所应当。”王大夫说,“可我爸不欠你们的钱,我妈不欠你们的钱,我也不欠你们的钱。”
  
  “裆里的规矩就不麻烦你来告诉我们了。我们有他的欠条。欠条上有电话,有地址。我们只认欠条,不认人。我们是规矩人。”
  
  这已经是这个好听的声音第二次说自己是规矩人了。听着听着,王大夫的心坎就禁不住发毛。刚刚放下来的心又一次揪紧了。——“规矩人”是什么意思?听上去一点都不落底。
  
  “我们没钱。”王大夫说。
  
  “这不关我们的事。”好听的声音说。
  
  王大夫吸了一口气,鼓足了勇气说:“有我们也不会给你。”
  
  “这不可能。”
  
  “你想怎么样吧?”王大夫说。
  
  “我们不怎么样。”好听的声音说,“我们只管要钱,实在要不到就拉倒。别的事有别的人去做。这是我们的规矩。我们是规矩人。”
  
  这句话阴森了。王大夫的耳朵听出来了,每个字都长着毛。
  
  “他欠你们多少钱?”
  
  “两万五。从江西到陕北。是个好数字。”
  
  “你们要干什么?”
  
  “我们来拿钱。”
  
  “还有没有王法了?”王大夫突然大声地喊道。这一声是雄伟的,也是色厉内荏的。
  
  “不是王法,”好听的声音更喜爱四两拨千斤。“是法律,不是王法。我们懂得法律。”
  
  王大夫不说话了,开始喘。他呼噜一下站起来,掏出手机,劈里啪啦一通摁。手机说:“对不起,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。”王大夫抡起了胳膊就要把手机往地上砸,却被人挡住了。王大夫很有力,挣扎了一回,可那只胳膊更有力。
  
  “不要和手机过不去。”好听的声音说。胳膊是胳膊,声音是声音。家里头原来还有其他人。
  
  “有什么事你们冲着我来!”王大夫说,“你们不许碰我的父母!”
  
  “我们不能冲着你来。”好听的声音说。
  
  作为一个残疾人,这句话王大夫懂。这句话羞辱人了。但羞辱反而让王大夫冷静下来,王大夫说:“你们到底想怎么样?”
  
  “拿钱。”
  
  “我现在拿不出来,真的拿不出来。”
  
  “我们可以给你时间。”
  
  “那好,”王大夫说,“一年。”
  
  “五天。”
  
  “半年。”
  
  “十天。”
  
  “三个月。”王大夫说。
  
  “最多半个月。”“这是最后的半个月。”好听的声音说,“你弟弟这个人很不好,他这个人很不上路子。”
  
  回到推拿中心已经是晚上的九点多钟了。王大夫挤在公共汽车里头,平视前方。这是他在任何公共场所所表现出来的习惯,一直平视着正前方。可王大夫的心里却没有前方,只有钱。他估摸着算了算,两万五,手上的现金怎么也凑不齐的。唯一的选择就是到股市上割肉。但王大夫在第一时间否定了这个动议。他连结婚都没有舍得这样,现在就更不可能这样了。王大夫的心一横,去他妈的,反正又不是他欠下的债,不管它了。
  
  所谓的“心一横”,说到底是王大夫自我安慰的一个假动作,就像韩乔生在解说中国足球赛的时候所说的那样,某某某在“无人防守的情况下做了一个漂亮的假动作”。假动作做完了,王大夫的心像中国足球队队员的大腿,又软了。心软的人最容易恨。王大夫就恨钱。恨裤裆的裆。恨裆里的人。恨弟弟。
  
  弟弟是一个人渣。是一堆臭不可闻的烂肉。无疑是被父母惯坏了。这么一想王大夫就心疼自己的父母,他们耗尽了血肉,把所有的疼爱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去了,最终却喂出了这么一个东西。弟弟是作为王大夫的“补充”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,这么一想王大夫又接着恨自己,恨自己的眼睛。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眼睛,父母说什么也不会再生这个弟弟;即使生,也不会把他当作纨绔子弟来娇养。说一千,道一万,还是自己作了孽。
  
  这个债必须由他来还,也是命里注定。
  
  王大夫动过报警的念头,但是,不能够。他们的手里捏着弟弟的借条,王大夫赢不了。王大夫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弟弟的欠条上究竟写了些什么。王大夫已经听出来了,那些狗娘养的有一个完好的组织。他们体面。他们知道怎样“依法办事”。人家可是“规矩人”哪。
  
  可是,钱呢?到哪里去弄钱呢?
  
  王大夫突然想起来了,到现在为止,他还没有和弟弟说上话呢。这么一想王大夫又拨打弟弟的手机,手机依然关着。王大夫想起来了,为什么不找弟媳妇呢?王大夫即刻拨通了母亲,要过弟媳的手机号,打过去。居然通了。手机一通就是惊天动地的爆炸声,还有飞机呼啸的俯冲,似乎是在电影院里头。王大夫压低了声音,说:“晓宁么?”弟媳说:“谁呀?”王大夫说:“我是大哥,我弟在么?”弟媳说:“我们在看电影呢。”王大夫赔上笑,说:“我知道你们在看电影,你让他接一下电话好不好?”
  
  弟弟终于出现了。这会儿他不知道躲在哪里,然而,到底出现了。王大夫说:“我是大哥,你在哪里?”
  
  “安徽。乡下。”
  
  噢,安徽,下乡。安徽的风景不错,他躲到那儿去了。可是,躲得过初一,躲不过十五,你躲得掉么?
  
  “什么事?我在看电影呢。”弟弟说。
  
  “你欠了裆里的钱吧?”王大夫小心翼翼的,尽可能平心静气。他怕弟弟生气,他一生气就会把电话挂了。
  
  “是啊。”
  
  “人家找上门来了。”
  
  “他找上门就是了。”弟弟说,“多大事。”
  
  “什么叫找上门就是了?你躲到安徽去了,爸爸妈妈躲到哪里去?”
  
  “为什么要躲?我们只是爬了一趟黄山。”
  
  “那你为什么把手机关了?”
  
  “手机没钱了嘛,没钱了开机做什么?”
  
  王大夫语塞了。他听出来了,弟弟真的没有躲,他说话的口气不像是“躲起来”的样子。他的口吻与语气都坦坦荡荡,装不出来的。弟弟真是一个伟人,他的心胸无比的开阔,他永远都能够举重若轻。王大夫急了,一急声调就大了:“你怎么就不愁呢?欠了那么多的钱!”
  
  “愁什么?我欠他的,又不是他欠我的。”
  
  “你就不怕他们对父母亲动刀子?”
  
  “他动就是了。烦不了那么多。多大事?才几个钱?谁会为了这几个钱动刀子?”
  
  “欠钱怎么能不还呢?”王大夫说。
  
  “我没说不还哪。”
  
  “那你还哪。”
  
  “我没钱哪。”
  
  “没钱你也要还哪。”
  
  “你急什么呢?你——急什么?”弟弟说,“放着好日子不过。”
  
  弟弟笑了。王大夫没有听见笑声,但是,王大夫感觉出来了,弟弟在安徽笑。弟弟这一笑王大夫就觉得自己猥琐得不行,从头到脚都没有活出一个人样。王大夫突然就是一阵惭愧,匆匆把手机关了。
  
  王大夫站在马路的边沿,茫然四顾。
  
  王大夫想起来了,在南京,老百姓对弟弟这样的人有一个称呼,“活老鬼”。王大夫一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。王大夫现在知道了,“活老鬼”是神奇的,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样活在这个世界上的,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,暗藏着妖魅的魔力。每个人都担心他们活不下去,可他们活得挺好,活得比大部分人都要好。他们既在生活的外面,也在生活的里面;既在生活的最低处,也在生活的最高处。他们不乐观,也不悲观,他们的脸上永远悬挂着无声的微笑。他们有一个最为显著的特征,也可以说,招牌。那是他们的口头禅。这个口头禅涵盖了他们全部的哲学,“烦不了那么多”,“多大事”。——无论遇上天大的麻烦,“多大事”?“烦不了那么多”。
  
  “多大事”,太阳就落下去了。“烦不了那么多”,太阳又升上来了。太阳每天都会升起来,“烦不了那么多”。太阳每天都会落下去,“多大事”?
  
  回到推拿中心的时候小孔还在上钟。王大夫却懒了,陷在了沙发里,不愿意再动弹,满脑子都是钱。不管怎么说,在钱这个问题上,王大夫打算做两手的准备。先把钱预备好,这总是没错的。谁让弟弟是作为自己的补充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呢?王大夫决定了,也让自己做一回弟弟的补充。王大夫黑咕隆咚地,笑了。这就是生活了吧?它的面貌就是“补”。拆东墙,补西墙;拆西墙,补东墙。拆南墙,补北墙,拆北墙,补南墙。拆内墙,补外墙,拆外墙,补内墙。拆高墙,补矮墙,拆矮墙,补高墙。拆吧,补吧。拆到最后,补到最后,生活会原封不动,却可以焕然一新。
  
  
 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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